警世短歌行——读云岗长篇小说《大孔》

来源:铜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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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短歌行

——读云岗长篇小说《大孔》

苏云龙

戏剧或小说里,有这么一种写法,就是把人物置入一种极端情境中,去聚焦他们的种种行为与选择,进而追索人心,拷问人性。《哈姆雷特》《罪与罚》《鼠疫》《蝇王》《失明症漫记》等皆属此类。云岗长篇小说新作《大孔》选择了“民国十八年年馑”作为极端情境,这个让关中地区老几辈人痛入骨髓的噩梦,曾出现在《创业史》《白鹿原》等诸多文学作品中。《大孔》有所不同,对于“十八年年馑”,它以其始,以其终,以其纵贯全书。

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中,年馑是底层百姓最大的敌人。税赋也罢,徭役也罢,贫病也罢,战争也罢,只要底层百姓还能勉强果腹,还能挣扎在温饱线上,那么无论经历怎样的苦难,他们都始终能像野花、野草般贴着土地生生不息。而年馑带来的是不同于以上苦难的另类情境,它以挠心挠肺的“饥饿”形式出现,赤裸裸地威胁着每一个人的生命。它在摧毁作为社会细胞的个人生命的基础上,也以一种釜底抽薪的方式摇撼着传统乡土社会的基础秩序,使其几近散架。我们当然知道,最终瓦解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秩序的并不是年馑,而是许多年后的市场化、现代化进程。那么,在市场化、现代化蓬勃发展的如今,《大孔》重讲“十八年年馑”的故事,其意义又在哪里呢?

我想,重讲“十八年年馑”,一是出于记录的必要,从大孔寨与作者丝丝缕缕的血脉、情感联系方面进行文学溯源,从而记录历史,记录真实,记录苦难,记录曾经发生在以大孔寨为代表的关中大地、北方大地乃至中国大地上的令人摧肝裂胆的黑色往事;二是出于警示的必要,时代发展到今天,商品供应流通好像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年馑”好像将要成为“天花”那样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名词,但粮食安全问题是不是已经高枕无忧?天灾人祸的影响是不是已经微乎其微?居安思危的意识是不是已经显得多余?三是出于反思的必要,毫无疑问,遭年馑显示了传统农业社会的脆弱性,那么,时代发展到现在,商品化有没有其脆弱性?市场化有没有其脆弱性?现代化有没有其脆弱性呢?如果有,从国家到社会,从社会到个人,又该如何防范化解呢?四是出于作品创作的必要,回到开篇所说的“特定情境”,《大孔》作为一部小说,塑造人物、表现人物才是它的主要任务,将一众人物猛然推落在“十八年年馑”的特定情境下,让他们充分面对将要危及生命的饥饿和窘迫,才能看到来自人心的真正磨难与选择、坚守与溃败,以及来自人性的众神飞飏的光辉与群魔乱舞的寒凉。阳光之下无新鲜事,从前发生的今后必然会再度发生。到将来,年馑或许不再来,但再次面对类似的情境,《大孔》中所展示的那些人心的磨难与选择、坚守与溃败依然会存在,人性中神性的光辉和兽性的寒凉也必然会存在,用文字勾勒出以上种种浸透着黏稠生命汁液的存在图景,这才是《大孔》作为文学作品的最大价值所在。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来说,《大孔》虽呈现的是“十八年年馑”时期中国底层农村的各色人物故事,但这些人物都自觉加持着穿透时代的力量,在近百年之后的如今,仍旧作为我们的父母亲人、同窗同事、长辈晚辈,生活在我们身边。

时时处处以家庭经济利益为先、日子过得精打细算、细密扎实的冯得富依旧在我们身边,依旧被周边人们讥为“啬皮”,甚至被自己老婆埋怨为“没眉没眼地过日子”;饱读诗书无缘功名、缩在世界角落却仍然心底有所坚守的冯得显依旧在我们身边,虽然一事无成,但为了搭救儿子也曾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胸有城府的德才在我们身边;怀抱理想又陷入失落的和才在我们身边;烈性豪勇又心思缜密的引才在我们身边。人情练达却始终让人心生疑窦的冯金宝,争强好勇、仗势欺人的柴一刀,居高临下、老谋深算的伍浩志,外强中干、见机行事的曹仁杰,残忍好杀又颇具江湖豪气的钱春生,都仍然真真切切地生活在我们身边……

时至今日,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可谓世殊时异,但我们需要解决的难题、做出的选择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成几何倍数增加了。我们身边的冯得荣夫妇、柴贵锁婆娘和两个娃、冯桩子全家五口,可能并不会死于饥饿和严寒,却难保不会在另一种情境中进退失据、苦苦挣扎,甚至生不如死。

小说中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段落曾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冯得显救出儿子和才后,决定在刚去世的父亲坟前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第三天晚上,冯得显拿出一本已经翻烂了的《古诗源》,“随手翻到一处,却是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他默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曹操表达苦于年岁渐长而迫切盼望建功立业的诗作,置于此处颇有意味。如果再与下文参看,会更有张力,更有意味。下文中,在看着父亲的坟墓时,冯得显“想到父亲劳作了一生,最终却躺进了冰冷的墓穴;他又想到了自己窝囊的一生及和才最近的经历,虽然父子俩前面的路途会出现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末了却终究逃不过和父亲一样的命运;他还想到了天灾之后,大孔一些贫困之家饥寒交迫,许多人就那么空着肚子一命呜呼……想着想着,‘大孔’两个字突然转了起来,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了一个中间空空如也的圆。冯得显惊骇之余,细细琢磨起了这两个字:孔者,洞也。洞者,空也。大孔者,大洞也。大洞者,大空也……想到这里,冯得显忽然打了个寒噤。”

这一处描写,既有佛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和“色即是空”的蕴藉,又有《红楼梦》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风致,甚至还有《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镇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从地球上整个抹去的味道,为以写实风格支撑起的整部小说增添了一丝灵思玄想的色彩。

我把这一丝灵思玄想色彩,等同于《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等同于《百年孤独》中吉卜赛人留下的羊皮卷手稿中对布恩迪亚家族的预言。但《大孔》中的灵思玄想仅此惊鸿一瞥。冯德显这个人物虽隐约有些不同寻常的寄托,但绝没有《白鹿原》为朱先生赋予的那种略显“理想化”的神性。这种处理在整体上是合适的,作者在冯得显、冯得富、引才、和才等人身上,寄予的精神价值虽各自不同,但总体都是基于社会和人性两方面现实条件生发而来的,并没有更多的理想色彩。

能看出,整部小说虽然独立成章,但人物除和才、俭才通过插叙提到了后来的故事外,其他诸如德才、引才、史家怡、柴蓝玉等前期铺垫做得非常充足的人物,却缺少了一定的后续交代。为此我专门询问了云岗先生。据他讲,《大孔》共两部,现在出版的是第一部,第二部正在酝酿构思中,主要描写匪患、事变、战争中人物的选择和精神走向。我恍然大悟之时,真切盼望云岗先生写作顺利,让我和读者们尽快看到《大孔》全貌,品味冯得富、冯得显、德才、引才、柴蓝玉、史家怡等艺术形象的魅力。

最后要说的是,从始至终,小说的语言都保持着质朴扎实、密不透风的质感,为整部小说赋予了厚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