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我的矿

我的父母我的矿

朱建锋

6月19日,父亲节。回到家陪父母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们战天斗地的岁月。

20世纪70年代,刚参加工作的父亲拖家带口来到了铜川矿务局焦坪煤矿,举目无亲,居无定所。母亲与哥哥先寄居到别人家,父亲把工友喊上,三四天盖起了两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土房。到了80年代初期,我在这里出生、长大。

老房紧挨青龙山,背靠“二马路”,距离露天矿不到两里路。矿上一放炮我家就地动山摇,用报纸糊的顶棚灰尘扑簌簌往下掉。父亲是炮工,二段的炮都是他放的,看着一个小山头被崩掉,那种观感冲击力很强,我心中还是很自豪的。记忆里,父亲天天上班,似乎没有休过假,也从来没有时间带我们出去玩。

当然,那时矿区的孩子都是“散养”的,那一辈的父母都讲究苦干,并以苦干为荣。父亲忙得不着家,我就去找母亲。有一次她到家属队捡煤,一块比桌子还大的煤压到母亲背上,头都快挨到地上了,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想着把她压坏了可咋办。但一群家属队的姨们,嘻嘻哈哈都没把这当回事,还嚷嚷着说:“不比男人差,还要比他们强。”矿区的家属妇女确实强,白天干着各种活计,晚上回到家又洗洗涮涮。父亲得了胃病,一疼一晚上,母亲就照顾一晚上,第二天两人还是照常上班。母亲常说,“矿上的人都一样,再难的日子咬咬牙就过来了。”

父母上班,我上学。自打学前班第一天报名认了校门后,父母就再没接送过我。上学放学我都啃蒸馍,家里攒下了饭票,一个月父亲能带着哥哥和我去职工食堂改善一次伙食。遇到下雨天最高兴,顺着“二马路”那深深的车辙捡废铁、捡“铜核”,废铁攒起来卖钱换个糖。那时路上只有拉煤车,数量还不多,捡废铁“可遇而不可求”,攒一个月能卖几毛钱。捡“铜核”也不知道能干啥,就知道有煤的地方就有它,装了一兜子,回家染了衣服挨顿骂。最爱去“小街”逛,那里有游乐园、苏式的电影院,节假日会放烟火,过会街上熙熙攘攘,周末节假日孩子们自己去游乐园坐一次“登月火箭”,过年放一场《少林寺》《五郎八卦棍》。我们个子太小不受关注,拉着谁的衣角逃票就进了二层楼上,折叠椅子、木地板,这电影院真气派,电影演啥就记不得了。后来才得知,电影院、游乐园都叫焦坪煤矿俱乐部,长大后上网一查,可不得了啊,20世纪80年代,它就是全国模范俱乐部,那时城里电影院、游乐园都是少有的。

生活在那时的焦坪煤矿,我犹为自豪。20世纪70年代焦坪煤矿就达到了年产百万吨煤炭,养活了职工家属和周边群众几万人。如今在“转播站”的山上,仍矗立着一座索道混凝土墩子,它见证了焦坪煤矿曾经的辉煌。

我所熟知的焦坪人,都是与父母一样的普通矿工,吃苦耐劳的乐天派。当时太小还不知道焦坪矿出了一位名人“蕉萍”,就是姚筱舟老师,他创作的《唱支山歌给党听》就诞生在这里。大概是2016年,姚老回到焦坪矿,我陪同一起参加采访、拍摄,看着那熟悉又陌生已经破败萧条的一排二层窑洞,感慨万千。在这里工作生活过有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汪广平,共青团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刘俊才等先进模范人物。我的父母曾与这么多“大人物”并肩战斗在矿山,询问起来,父母总是寥寥几句话:“认识、知道,没啥特别的,都是每天上班,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然后就是告诫我:“只要有把力气肯吃苦,没有过不去的坎。”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上了初中,每天在屋子里梳“三七分”,洗头发抹上洗发水,得意洋洋走到焦坪二中。当时,焦坪有两所小学、两所初中和一所高中,一个年级五六个班,把调皮捣蛋鬼总算是收拾到了一起。父母管不上,但是伙食改善了,天天吃干吃面、泡方便面,还能搭上一根火腿肠,百吃不厌。后来我终于长大成了劳力,天天到三百米外的水泵房去担水,晃晃悠悠担了两年,直到家里通上了自来水。矿区的男娃女娃长大了还要肩负起拾煤的任务,推着比自己还高的二八杠驮着三袋煤,摇摇晃晃朝家走,不敢停,停下就起不了步。家里都烧煤,矿上生产煤,童年到青少年,记忆里不是灰色就是黑色。

20世纪90年代后期,资源枯竭,焦坪煤矿关闭,父亲下岗。我外出求学,父母离开老房子到了附近生活,他们还是依靠煤矿过活,一个新煤矿——玉华煤矿。父母办起了小餐馆,我一放假回来就去帮忙。煤矿工人“三班倒”,下班了,一桌人喝酒能从傍晚喝到天亮,小餐馆就一晚上不关门。累了,我就跑十几公里回焦坪老地方偷懒,看到远处建起了高楼,这就是“玉华大井”。上学、毕业,又上学,再工作。一晃到了2009年,我到玉华煤矿工作,成了一名矿工,下井6年,疲累得每天下班在房里躺下睡觉。生活不容易,脑子里只有“苦干”勉励支撑,“大窝子”铁锨挥舞一个班不歇气,手上满都是老茧。

我想要改善生活,靠自己埋头苦干。我有了稳定收入后,一万元买了一套铁路边的老旧单元房,圆了住楼房的梦。我也从杂工干到了电钳工,收入上来了,井下的活也不那么苦了。结婚生子,城里有房有家,再后来干起了宣传工作,现在下井看着年轻一代开着挖机、胶轮车,用着智能综采、快掘机,由衷地高兴。他们再不用一锨锨攉煤了,住的都是矿上的公寓标间。再后来,煤矿赶上了智能化建设,效率更高了,工人兄弟们工作更轻松了,妻儿随我搬回了矿上的单元房,和父母同住。老房拆了,推平垫高与“二马路”平齐,赶过去拍张照,记录下我家的矿山生活历史,此时玉华煤矿千尺井下的设备轰鸣,生产方式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矿山生活沧海桑田,不由感触万千。

父母说,年纪大了,不跟着你们进城住了,老伙计、老邻居都在这儿,还有个伴,矿上空气也好了,这辈子的根就在这里了。老一辈煤矿人把默默无言、苦干肯干的宝贵精神财富留给了后辈,把更好的生活留给了后辈。

父母安康,生活继续,自己肩上有了责任,煤矿人一代代就是这样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