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广角】我的左邻右舍——煤城人物写意 | 王卫华

我的左邻右舍

——煤城人物写意

王卫华

坐在轮椅上的老矿工  在铜川新区感受还不太深,北上老市区,那份情怀就像煮沸了的茯茶水,奔腾欲出。我读过贺敬之的《回延安》,知道临近延安心儿的跳动、不忍让灰尘遮挡住急迫想看到那片热土的双眼。我何尝不是这样,只要站在川口的山口,双眼就开始模糊、湿润,呼吸急促,倒不是这土地有什么灵异之变,那是心底里对这片土地的留恋,对这里矿工发自肺腑的爱。

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来历,每一粒沙粒都裹着经历的温度。走在漆水河畔,向阳的山墙下常能看到耄耋老矿工坐着轮椅眯着眼睛酣睡,太阳晒在脸上,黝黑的皮囊松弛地下垂着。我不敢惊扰他的梦,我知道他们在井下失去的阳光太多了,这会儿正在加倍地享受。也许,这会儿酣畅里他还在掌子面扬起的粉尘里攉煤,也可能他在等放炮的间隙,靠着支护的坑木喝着刚送来的水,吃着狗舌头烧饼小憩,看到他的嘴蠕动着,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更多的老矿工在矿家属区能看得到,在老旧的房边、楼后、棋摊的最外围,不灵便的腿脚限制了他们眼界,他们不愿意接触小一辈,有隔世之感,宁愿远远地望着远方不变的山峦,从那里试图寻找年轻的记忆、老伙计、老工友的影子以及充电房那个大眼睛姑娘的笑靥。

卖卤肉的老奶奶  老电厂的交叉路口,她每天都准时出摊。装卤肉的容器不是大盆,是矿工老汉当年下井送餐的水桶。老头活着没留下什么,这水桶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七十多岁了,身体很硬朗。老头活着时爱吃她的卤肉,可总吃不上,不是她不做,而是她做的要去换钱,要供三个女儿读书。老汉很知足,下班回来帮她四处寻找生猪货源,帮她洗肠子、翻肠子、烧火、砍猪头,用老汤慢火炖肉。那时候她还年轻,和其他矿嫂一样守着矿山,听天轮的声音盼丈夫升井,看着女儿长大成人、花蕾绽放。日子在期盼、忧心、如履薄冰中年复一年重复往复。终于有一天,老头没有按时来烧火、翻肠子,工友来了,提着那个有些变形的水桶,不敢看她的眼睛,弱弱地说:“师傅为救我留在了帽顶的地方。”她哭得苍天动情,水桶在脚边,老头不在灶火旁边了。

多少年过去了,女儿们圆了大学梦,她依然做卤肉、卖卤肉,成了那条街最美的风景,她说过:“只要我还能自食其力,就不会离开,要在这里等老头升井,老头认得那个水桶,嗅得见老汤炖猪肉的味道,会寻着味道找到回家的路。”

煤矿摄影师  煤矿遗址前见老冯正为选煤楼照相,酱色粗糙的脸庞逆光下只显得那双眼睛闪光。老冯六十多岁了,是不折不扣的矿二代。不仅我熟悉,矿上多数人都对他熟悉,熟悉他是源于他的煤矿题材摄影作品,了解他是通过一系列悬挂在阳光广场、北市区文化宫门前、图书馆画展室的摄影展。老冯作品题材单一,除了煤矿鲜有其他门类。

坐在离他不远的铁轨上,看老冯按快门,“咔嚓咔嚓”不亦乐乎。一座选煤楼在他眼里像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有不尽的奥秘。在我眼里老冯也似乎谜一样,他与煤矿又有着什么样的渊源?答案很快在一家小酒馆里得到了破解。三杯酒下肚,老冯便全然招供——“我的家原是离这座选煤楼不远的‘矿工居’,那土坯房是爷爷的杰作,爷爷说推开那扇板坯门就能看得见他参与建设的高大的那楼。那楼曾经难以驯服,爷爷的兄弟——一个厉害的建筑工因它而‘壮志未酬’,我的妈妈在这楼里被溜子卷失了臂膀,按说这楼和我家不共戴天,可我依然对它恨不起来,相反对它情有独钟。它在煤矿就在,劳动就有成果。而今这楼没有了煤尘,运送煤炭的溜子也寂寥难耐,没有了马达的轰鸣,我依然相信楼在矿的灵魂就在。我不是什么摄影家,我只想留着图片,建设浩瀚的心中煤矿,要子孙后代不忘煤矿。”

风中的天轮  矿没了,主绞车上的天轮寂寞地悬在上边,望断南飞雁。老马家在天轮下边,他开了35年主绞车,和井下的煤混搭了35年。那些年心思在矿上、在班上、在天轮粗壮的钢丝绳上,在罐笼提上的每一车原煤上,在下班后老婆端上来的烧酒上,按他的话讲唯独想不到未到退休年龄就因矿破产而被买断工龄下岗回家。老马和我是坐闷罐子火车无聊喝酒认识的,喝了几场酒就成了酒肉朋友而无话不谈。前几天又喝酒,喝着喝着他哭了,是那种哽咽似的哭法,哭不影响说话,说的还是往常的话:“我想我的绞车房,想摸我的操作杆,想听绞车旋转的呜呜声,不想这么无聊寂寞不人不鬼地活着。”我端着大酒杯只管喝着,知道我搭不搭腔他都不在意,听他说就好了。他断断续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没干过煤矿不知道矿工的生活,上班时,领导给我们布置任务时我经常骂他。绞车工也要去采区、掘进队支援高产。掌子面放过炮,烟尘还没散就起身去攉煤,想走?门都没有。当时恨得牙根痒痒,现在真想再去干,却真的门都没有了。”然后老马趴在桌上鼾声大作。我想着老马的话似曾相识、似曾经历,听起来是奇闻,讲起来是笑谈。而耳边有一个俄国伟人的声音:“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