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先是路人甲

我的祖先是路人甲

付增战

清明放假回老家扫墓。去的那天是四月三日,清明节的前一天。之所以没有在清明当天为先人扫墓,是因为祖父辈的最后一位老人,我的五婆在二十多天前辞世,家族里又添了一座新坟。按照家乡的传统,有了新坟的人家是不能在清明当天上坟扫墓的,当然也不能在清明过后,所以只能选在清明的前一天。

现在我五婆也走了,我的上上一代人都化为了尘土,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扫墓的那天,我和堂伯堂叔、堂兄堂弟们组成几十人的浩荡队伍,举着招魂幡,带着火纸供品集中出发。爷婆们虽然普通而又贫穷,但在无比艰难的岁月里,不仅让自己顽强地活着,还都养育了一大堆的子女,终于在我们村子里形成了最大的家族。我有二十多个堂伯堂叔,三个已经离世,剩下的二十多个,因为我离开家乡整整三十年,平常难得有见面的机会,见面以后,想说一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那几个堂伯堂叔的名字比较奇特,一个叫作“害人”,一个叫作“涎水”、一个叫作“板撒”(这在我们家乡方言里是头很扁的意思),还有一个叫作“狗”。据说,在老辈人的认知里,男孩子的小名起得越难听越好,也许是因为名字难听怪异,我的这些伯伯叔叔们才都活了下来。

扫墓队伍里面最年长的长辈提议我们先到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前去祭扫,我从来没有去过他们的坟前,心里怀着与更远祖先心灵对话的期待。兜兜转转先来到曾祖父的坟前,说是坟前,却看不到坟茔,甚至看不到一丝半点有人曾经埋葬在这里的痕迹。土地上生长着绿油油的麦苗,地畔边上冒出几株杂草,其余裸露着厚厚的黄土。长辈们凭着模糊记忆在一个地方停下,我们这些子孙后辈虔诚地跪下,把招魂幡挂在土地边上,然后从燃烧火纸冒出的悠悠青烟里感受着祖先的存在,把我们对他的怀念寄托在里面。

随后又兜兜转转来到曾祖母的坟前,她没有和曾祖父合葬在一起,眼前的景象和曾祖父埋葬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绿油油的麦苗,青青的杂草,还有厚厚的黄土。

我问我的堂叔曾祖父过去的那些故事,他没有一点记忆。我的所有上一代亲人们出生的时候曾祖父早就去世了,他们没有过一点交集。

我的问题勾起了一群亲人们的努力回忆,他们把过去从老人们嘴里听到的那些传闻拼凑起来,终于还原出了这样一点关于曾祖父的印象,我的曾祖父大概在清朝末年就待在村子里,至于生下来就在村子里还是从外面某个地方来到村子里没人知道。曾祖父兄弟三人,分别在村子里开枝散叶,形成了三大付氏家族。由此也造就了村子里最大的一个家族。

在祖先的看不出坟堆的坟墓前,我忽然生出许多感慨,我们这个家族如同中国许多普通人家一样,历尽磨难,生生不息,茁壮成长。他们是中国大地上那群最普通的人,普通到如一粒黄土,活着时混在一堆黄土里毫不起眼,死了后又回到黄土里,滋润万物生长。而这样的人家,却是中国最多的那一群人,他们没有显赫的祖先,没有值得称道的家史,卑微到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能留下,但却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用最顽强的生命力在一次次劫难过后浴火重生。

忽然想到一部叫作《我是路人甲》的电影,联想到我的曾祖父,在一百多年前他也许是一个农民,也许是一个兵丁,也许是一个小贩,总之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忙忙碌碌行走尘世之间,为舞台衬托背景,没有人注意他的形象,甚至没有人感知到他的存在。然而任何一部历史正剧,在台上表演的那些英雄贤者,没有了他们这些路人甲的滋养和衬托,一定会感到无比孤单寂寞,而历史沧桑的这幕悲壮大戏也一定没法继续唱下去。

清明节当天,收看凤凰卫视王鲁湘先生主持的清明公祭黄帝活动,王先生台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与全世界的华人一起缅怀我们共同的祖先黄帝,希望每一位炎黄子孙慎终追远,在追忆最早祖先的同时,教育和引导好我们的子孙后代,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生生不息,永远繁衍下去。

王先生的话我认为也对也不对,轩辕黄帝是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共同精神象征当然没有错,但从血统论起来,黄帝一个人怎么可能繁育出我们今天十四亿的人口,我们也许是黄帝治下一个普通农民的后代,也许是他一个普通随从的后代,甚或有可能是他某一场战争俘获奴隶的后代,今天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真正祖先可能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难道不是吗?

我的祖先是路人甲,我为有这样的祖先感到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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