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清明前

雨打清明前

李小泉

六点半下楼,天已大亮,毕竟快到清明了,日子长了不少。季节这个东西很厉害,到了点,便依着时间的安排,草长草黄,花开花落,时间站在苍穹之上,嘴角含笑,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安静地看人间故事次第上演。

云层有些厚,天气预报说有雨。过去这个冬天基本没有下一场像样的雪,旱得厉害。父亲常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都盼望着一场透雨,父亲的花花草草都该拾掇起来了。

小小的菜地里,丝瓜秧子伸展着腰身沿着竹竿搭好的架子高歌猛进,没几天就扯出一片碧绿,宣示主权。旁边的大丽菊,到了六月便会开花,花朵层层叠叠排列异常工整,晚秋时节则愈发艳丽,丝毫不逊色牡丹。父亲穿着黄胶底鞋,拿着镢头,一点点梳理巴掌大那块花园,鞋帮子磨得有些薄,底子还很结实。母亲头戴白色卫生帽,腰里系着围裙,朝炉坑里添了一块柴,拍了拍手去择刚买回的韭菜。围墙棚子下的那堆劈柴,是父亲去年冬季在北山挖回的枯树根,晒了一夏天后劈开,整整齐齐码好,做饭用的。东边墙根下一棵苹果树努力探着身子向隔壁韩叔家张望,西边会杰家的烟囱冒着黑突突的烟,焯萝卜的味道蹿了出来,屋背后铁道上,蒸汽火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从东坡上来,间或发出一半声轰隆隆的吼叫,声音像打摆子似的,有些颤抖。

父亲十几岁跟着老乡从老家外出谋生,跟人做石匠,打短工,一路走到铜川,赶上煤矿招工,开始了大半辈子的矿工生涯,在三里洞干了几年,又抽调到建设中的徐家沟煤矿,井下一干就是二十四年!后来摔伤了肋骨,这才升井到地面工作。父母一刻不得闲,日夜操劳,维持着一大家子的开销,可日子还是那么拮据,年幼的我会抱怨生活的清苦,日子的艰难,长大后才明白,光是养活我们,父母已用尽了所有力气。

劳累了一天,睡前看电视是唯一的解乏方式。父亲爱看《梨园春》,新闻联播过后,黑白电视的旋钮就定格在河南台,声音开得很小,怕影响我的学习,尽管如此,《穆桂英挂帅》《卷席筒》《秦雪梅吊孝》等极具口语化的戏词,行云流水的唱腔,还是让听的人唏嘘或忍俊不禁,那种极力压低的声音通过黑绸布样的夜幕渗出、飘散。另一个房间我将声音调到最低,手头放本摊开的历史书,收音机里正播放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小小的得意隐约闪烁,偶尔听一句堂屋里传来的唱词,小小的心里竟也生出些豪迈,遥远的不曾谋面的祖籍,也如此这般亲近熨帖。那时的自己还不明白,这正是家族基因随生命孕育那一刻就携带的记忆符号。时间如流水,多年之后,父母亲躺在故乡以外的这片山坡上,头枕北麓,脚踏南山,默默注视着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地方,不知道他们对遥远的祖籍是否依然魂牵梦萦。

记忆就像相机,留住了时间里很多影像的碎片,目光触及的地方,总有些碎片浮出水面,睁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

每次吃饺子我都会给张先生念叨:妈说饺子不蘸汁也好吃。肩膀损伤之前,我喜欢蒸馒头。每次从盆子里往案板上扒面时,耳边总想起母亲那句话:赶紧扒,赶紧,一会就干了。我的动作就会迅疾、利落。父亲晚年躺床上,总让我把他的脚抬起来交叠放着,我没有问父亲原因,直到那天张先生说,你每次睡觉时,为什么一只脚总压在另一只脚上,侧躺时也要将脚尖弯成九十度撑着?不嫌累啊。心里顿时一片汪洋。时间并没有离开,它只是换了模样,化整为零,藏在记忆角落,不经意间,密密匝匝往外挤,每一帧都刚苏醒,鲜活、灵动,携带时间的印记,汹涌而至,湿漉漉的。

爹妈的墓碑上刻着:劬劳一世艰辛一生,承祖德秉仁义,衍家风克勤克俭,沥心血抚养四子二女,德高望重,敦世风睦邻里,家境渐温,孙辈迅起之时离去……这是他们一生真实写照。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左右时间,更无法改变生命之苦。生命本苦,一代代倾尽所能拼命努力,为的是在这原本凉薄苦涩的日子兑进去一些白糖,让生命稍微甜一些。像小时候生病吃完药,母亲总会奖励一小颗冰糖,掩盖一下苦涩,小时候排队去崩爆米花,选择放一点糖精,爆米花就由平淡变得甜美。那种滋味藏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与贫穷有关,也无关,但与父母的爱紧密相连。父母凭着对子女的爱,毫无怨言付出了全部,他们拖着僵硬的骨头不停奔忙,那些爱钻进生活的针眼,到处连缀缝补,一刻也不得闲。

站在十字路口,往北抬眼就能看到他们长眠之地。十几岁离开故乡讨生活的他们注定回不去了。隔着一抔黄土,我们与他们,再也无法相见,即便有轮回,世间这般广袤变幻,近视的我,怕找不到他们。从最初的颠沛流离,到最终归于异乡的尘土,时间在这里面目不详,无法辨别。即便如此,父辈们的根在哪里是毋庸置疑的,而我们这些矿工子弟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是没有根的,祖籍只是一个符号,而矿区除了长眠的父母,再无关联。在本地人眼里,我们终究是外人,语言、习惯乃至味蕾已经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我们与这里的疏离。矿工和他们的家属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抱团取暖,却几乎无法融入矿区以外的地方。我们从出生到离开,时间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矿区在我们生命中该如何安放,无从知晓。

办公室整理台账的我闻到了一阵土腥气,走到窗前望见清晨的云终于化成雨滴落了下来,楼下那棵桃树花瓣散落一地,雨中的柳叶像罩着一层薄烟,清新朦胧,一株蒲公英顶着满脑袋黄花探头探脑往外张望,接受生命里第一场洗礼,路上几个同事肩膀已经淋湿,再往远,我看到了爹,戴着一顶散了边的草帽,用铁锨把刚砸好的石矸往篮子里装,母亲鏊子上的那张烙饼已经鼓泡,有好看的褐色点点,而我穿着系带的皮底子鞋,噗噗踏踏踩着雨水,刘海胡乱贴在脑门上,刚走到蔬菜公司门口,拐个弯就要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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