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峨兮老槐

峨峨兮老槐

郑文杰

元宵夜,走在城市的街巷,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人们老少相携,男女牵手,冒着料峭春寒,观景赏月,但这明如白昼的街市并没能祛除心底的落寞。

记得小时候,正月十五闹元宵,家家户户都要在院子里打火堆,不仅元宵,除夕,小年,十六都要点火,那些年村里没几台电视机,也不流行吃汤圆的“洋习惯”,这打火堆的意义,就显得格外不同寻常。大人们忙碌了一整年,也该歇歇了,打火堆的差事便自然落在孩子们的身上,孩子们正好乐此不疲。要打火,最要紧的当然是柴禾,可自家柴垛上的木柴可是这一年生活保暖的储备,不可轻动。因此,腊月里孩子们就开始三三两两漫山遍野拾柴禾,对于这个关乎谁家过年火气旺、火苗盛的脸面问题,孩子们也是毫不含糊的。终于把火堆打起的那一刻,过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悄然而至,大人小孩脸上绽放的笑容,被火光照耀的分外张扬,那冉冉升起的火焰,分明在预示来年红红火火的年景。

除了打火堆还得跳火堆,大人们告诉孩子:“赶紧跳,跳过去一年四季无病无灾。”一听这话,半大小伙子们便一个个斑羚似飞跃过去,一次不行,还来第二次。襁褓里的婴儿,大人们也会抱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在火堆上萦绕几圈。唯有小姑娘们见这阵势,一个个低眉顺眼,窘迫得不成样子,最后大人们会说去加点柴禾也算数,这下她们才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地干起活来,如此火焰冲天窜,整个夜晚村庄亮堂堂的,没去过南北极的我,每想到到极昼就会想起那些过年打火堆的晚上。

火堆是每年都要跳的,但这个过年的旧俗不经意间和一棵大槐树有了莫名的联系!

村里有棵大槐树,三人合抱,巍峨的冠盖足以掩蔽小半个村庄。外人远来,十几里开外便能看到它的英姿,因居南北之中,自然占尽风情,成了人们中意的欢乐之所。

尤其是盛夏,槐花盛开的时节,大槐树浓绿的枝叶里开出一串串乳白色的花束,好似古代宫廷仕女们油亮发髻,装饰了繁复的翠翘银钿金步摇,雍容大气!更有穿花的蜂蝶上下翻飞,款款来去,深藏其间,蝉鸣悠扬,余音绕梁!美则美矣,据说凶年时,这树的槐花还曾养育过村里的贫苦百姓呢。

午间农人们从灼热的田地归来,必然要在这蓊郁的树下逗留,以作休整,三三两两放下锄头,稳稳地坐将上去,便开始攀谈起来,起先当然话题跑不出苞谷长势,水稻抽穗的寻常言语,但总有那么一个醉心插科打诨的家伙,会把话题引到邻村张家的媳妇李家的女,于是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家里早已做好午饭的妇女,打发孩子来叫他们的爹爹回家吃饭,小孩子疯跑到大树的阴凉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娘叫你回家吃饭呢!”然后一头钻进父亲的怀里,父亲黧黑的面孔忽然就泛起了红光,笑笑地看看左右的同伴,低头用胡茬扎扎孩子的面颊:“一边玩去!”。

于是孩子便加入到一群小伙伴当中,小“猕猴”们一个个身形矫捷地攀缘着老树的结节,窜上虬曲的枝杈,落在后边的小不点,苦恨自己没有能力飞到高处,沮丧着眼神,昂起头伸长脖颈好像嗷嗷待哺的幼鸟,大孩子们不忍看下去,各自勾连着手,猴子捞月般把小的拽上来,狂欢的小“猕猴”们,愈发放肆起来,上下摇晃,可惜老槐大铁牛似的岿然不动,调皮的孩子们不甘心一个个攀向更高的细枝,在险处使劲晃动,一时茂密的树冠成了被风吹乱的头发,飘洒着纷纷扬扬的槐米下来(后来看卧虎藏龙,李慕白和玉娇龙竹枝上凌空蹈虚并未让我觉得十分诧异),这时树下的大人们才察觉这一幕,顿时怒发冲冠咆哮起来,孩子们吓得面如土色,哧溜溜地往下爬,大人们又急赤白脸地劝自家孩子慢点慢点。终于下来了,有孩子被父亲揪着耳朵回家,另外的就钻进树洞不肯出来!大人也没有办……老槐树不仅给了伙伴们童年最纯真原始的快乐,更给了童年心灵的庇护!

老槐树不远有个打谷场,秋天的时候,农人们将收割的庄稼都堆放在这里,有稻穗、谷子、高粱,农人们打谷扬场后,将庄稼的秸秆堆在老槐树下,形成一座一座的小山,我们就在这稻草堆上嬉戏打闹,掏洞捉迷藏,晚上躺在上面争辩远处天地交接处闪闪光亮是星星还是邻村的灯火,月光透过树叶撒下点点清辉,置身其间早已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岁月不居,槐叶黄了,槐叶落了,铺满一地,沉淀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犹如踩在积雪上沙沙地响。忽然远远听到马达的轰鸣声,抬头一望,一辆蒙着帆布的吉普车疾速驶来,小伙伴们一起跳跃着惊呼:“看,蛤蟆车蛤蟆车”蛤蟆车风驰电掣绝尘而去,卷起路上的黄叶在风中飞舞,然后飘落下来,继而归于平静,但小伙伴们的嘴还没有合拢!鹄立着目送蛤蟆车渐行渐远!

一个暴风雨的日子,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跑到大树下躲雨,往常大树都是密不透风,外边下多大雨,大树下边都是干燥的,当日却出乎意料地变作千疮百孔的破屋顶,伙伴们一个个成了落汤鸡,只得匆匆忙忙跑回家里去。不一会,电闪雷鸣,一道巨闪划过天际,窗外发生了核爆,眼睛失明,玻璃震碎,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的焦煳味,然后整个天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村里人整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大家走出家门,看到风景如常,只是老槐树西边的枝干树皮整个被撕扯掉,地上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树干裸露出了白色的肌理,人们面面相觑,唏嘘天道的无常,庆幸老槐树的庇佑,老人们说老槐树这是成精了,被龙抓了!哎!活不了几天了。就这样,被剥掉树皮的那一半,慢慢枯萎了,掉光了树叶,但仍然铜枝铁杆一般上冲云霄,横斜天外。而且树的另一半并没有像老人们说的慢慢死去,而是更加繁茂地生长,只是再没人到树下乘凉了!童年的趣味也渐渐稀释掉了。

有一天,村里的高音喇叭忽然响起,在一段新近流行的靡靡之音后,传出了村干部高亢的腔调……大意是因为要修柏油路,需要砍掉老槐。人们说,砍就砍了吧,省得看着它那么挣命的活着,让人难受。

隔年春节,村里已封山育林,再也没有柴禾可以拾了,村里的孩子们在大人的帮助下就把老槐树的“遗骸”集中到村小操场烧了,那晚的火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火焰翻腾,笼罩四野,伙伴们围着火堆纵情欢歌,但火堆太大,火焰太高,谁也没有想要跳过去……

从此以后跳火堆成为了一种记忆!少年时的野趣也只能偶尔萦绕在我的梦里,到如今连过年也变得了无生趣,但我记得老槐的根还深埋在童年的泥土里,让我时时怀恋着那片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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