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而鲜活的现实画卷

生动而鲜活的现实画卷

——读云岗小说集《雪落大地》   

冯积岐

美国著名评论家哈曼德•布罗姆把20世纪的短篇小说概括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契科夫式的,一种是卡夫卡式的。这样的概括虽不尽十分精确,却很有道理,布鲁姆很理性地梳理了百年来,短篇小说创作的路子和脉络,那就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

一个成熟的、伟大的小说家必须寻找到自己创作的路子,云岗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一直沿着契科夫式路子向前迈进,他给读者提供的是一幅幅生动而鲜活的现实画卷,而不是伪现实,他在他的作品中所描绘的现实是真实的,既符合生活的现实,又不失艺术的真实;这种真实的现实生活中融入了云岗的生活体验乃至生命体验,因此,他的小说读起来,不由得让你怦然心动或者击掌叫好,或者扼腕叹息,或者眼含热泪却无可奈何。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名言:“我们都是果戈里的《外套》中走出来的。”《外套》讲述的是一个公务员的故事:这个小公务员因为一件外套被人偷走,最终可怜地死去,死去后,其灵魂还在寻求公道。果戈里之后,契科夫也曾写过关于小公务员的故事,且成为世界名篇。云岗的小说《本能》《惴栗》《年龄》等都写到了当下公务员的生活。当然,云岗笔下的公务员生活和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公务员生活不可同日而语,但云岗是从《外套》中走出来的,他走在一条大师指点的现实主义创作的正路上,他笔下的公务员形象生动、丰满,不是英国作家福斯特所说的“扁形人物”,而是活生生的“这一个”。

《本能》中的罗一鸣,就是当下千千万万个公务员的缩写。

《本能》讲述的是单位上的一个小科长、年纪奔五的罗一鸣仕途中的坷坎和艰辛。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既展开了悬念,又给人物和作品定了调子:“罗一鸣大清早扔垃圾时碰到一件恼火的事。”罗一鸣的恼火不只是在这个大清早,他沮丧的情绪可以说弥漫在他仕途的每一处,因为,罗一鸣“孙子已经当了几十年了”。他学历不低,本事不差,却得不到提拔,而不到四十岁、一身狐媚之气的女人季菲菲不知不觉当了副主任科员。在单位,罗一鸣被人瞧不起,他任劳任怨,包揽了扫地擦桌子,反而被同事认为是他应该干的;在家里,他同样被妻子下眼看待,洗碗拖地,妻子认为他没本事,至关重要的是:他的本能在衰退、消逝,连他自己也觉得,活得不如街道上的一个“神经病”。云岗维妙维肖地刻画出了罗一鸣性格中的一面:殷勤、胆小、猥琐乃至下作。他在忍无可忍试图反抗时,内心的一种声音在提醒他:千万不能跟领导斗,跟领导斗,赢了也是输,他最终说服自己,放弃了反抗,他只能采取既无奈而消极的办法:住进医院。其结果使自己输得更惨,连小科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云岗将可怜的罗一鸣投入到了云南的泸沽湖,试图让他恢复本能,悲哀的是,罗一鸣已经彻底失去了本能不说,回到单位还遭到诬告,在人们眼中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经病”。

《惴栗》也是讲述公务员生活的。主人公浩南是T市某单位的一个副调研员。副调研员是一个副处级非领导职务,说白了就是一个闲缺。浩南奋斗了大半生,搭上了自己的自尊和尊严,兢兢业业地干事,夹着尾巴做人,人格扭曲了,性格变异了,才走到了这一步。浩南的谐音是好男还是好难,抑或两者都有,他和《本能》中的罗一鸣一样胆小怕事,眼看着溜须拍马、城府很深的李会和妖冶的女干部赵敏敏一步步高升,眼看着吴肥子张扬跋扈,却毫无办法。尽管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和欺凌,他仍然一忍再忍,再再忍,但眼下他面临的更严峻的问题不是忍,而是要面对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怎么安排。浩南弯下腰,低下头,求婆婆告奶奶,最终咬住牙在著名作家高山那里花四万元买来两副字去送礼,结果被精明的李会、赵敏敏算计,给儿子只谋求了一个企业的工作。他有苦无处说,只能惴栗地活着。“小时候,他因为割猪草少害怕父亲回去打骂而惴栗,上学了他害怕老师、同学看不起他而惴栗,高考时害怕落榜了而惴栗,毕业了害怕安排不到好单位又惴栗,进机关后吴肥子看他一眼让他惴栗,李会过分殷勤,一天一天超过了他让他惴栗,赵敏敏浓妆艳抹也让他惴栗,现在他又为儿子的工作惴栗……这一辈子他几乎和这个‘惴栗’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云岗将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将他们的性格把握得非常到位。作为现实主义作品,云岗不只是写出了广度和密度,至关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深度,其深度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的揭示。

在云岗所有小说中,对笔下的人物,他都有明确的道德标杆,他用道德判断张扬着道德的旗帜。但他不是一个道德主义者,不仅仅用道德去界定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罗一鸣、浩南不能用道德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来打分,就是吴肥子、朱飞宇、赵敏敏这些有毛病的人,也不能用好和坏去给他们排队,只能说,他们是性格有缺陷、人性有黑洞的人。云岗小说的深度还在于,他没有把笔端停留在再现现实这个简单的层面,他笔下的现实,不是对生活的复制和照抄照搬,他笔下的现实是对生活升华了的现实,是给现实生活增添了意义的现实。读云岗的小说,我们不得不发问:罗一鸣、浩南们为什么会这样的活着?他们为什么被扭曲?他们惴栗的原因是什么?这才是作者意用所在,作品的意义所在。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现实主义作品的本质是批判的。云岗深谙其道,他的小说高扬着批判的旗帜,对社会弊病的批判,对人性缺陷的批判,对人的不合时宜的行为和观念的批判,以及对自我的重新审视和批判,这种批判精神,在小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尴尬》《年龄》《穿越》《雪落大地》等小说中都能读到。在批判的同时,云岗张扬和赞美着人情美、人性美、渴望着人的善心和爱心,渴望着社会的和谐、人的友善相处。在《净红苕》中,主人公满怀深情地回忆着少年恋情,以及昔日美好的生活情境;在《对面面那个圪梁梁上》中,驻村干部的怜惜之情播种在字里行间,刘辉通过对烂女交往的回忆,可以看出他的情感世界的纯净,他不只是帮助孟兰花脱贫,而且检讨了自己对烂女的感情。《穿越》通过退休干部郭昭一次旅游体验,写出了众生相,批判了人和人之间的冷漠,同时昭示了老人的思想境界和当下时代的难以合拍。

《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一部农村题材小说,故事讲述年关已到,承包房地产工程的苟社教,因为无法给工人兑付工资而焦灼不安。他回到故乡过年,昔日的老书记、申教师和用不正当手段发财外号叫“猪咬”的能人红伟,筹备从九龙山接神活动。村里人认为,只有将神接回来,才能改变贫困面貌,苟社教也参与了这场闹剧的上演。最终,这场闹剧以红伟的儿子被老书记的孙子惨杀而谢幕,这场闹剧的过程看似庄严,实则极其荒诞,荒诞之中透出的是悲哀。云岗并没有把笔触停留在揭露农民的愚昧无知,展示人生社会百态这个层面。通过这个故事的讲述,云岗试图告诉我们,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没有目标,心中的“神”一旦坍塌,人一旦只为钱而活着,就会活成一个空壳,什么荒唐、悲惨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支撑人生的不只是金钱,更重要的是精神。

在中篇小说创作中,云岗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自己的句式。他深谙短篇小说之章法,尤其注重结尾砍出有力的一刀,使小说的结局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从而使作品有内涵,有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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