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孙阳

我接到婶娘电话,说叔父出事了。 

父亲这一辈,姊妹弟兄四个,对于那个年代来说,婆算生得少了。父亲老二,叔父老三,上头一个哥,下边一个妹,到了我这一辈四家子各是一个独生子。婆时常说笑,说等她死了,连个哭恓惶的孙女都没有。叔父属狗,比我父亲小两岁,小堂弟却比我小了整整八岁,婶娘便时常抱怨,说她的命为啥这般不好,晚育了这么些年,同龄人的娃都上小学了,自己差点连个种都没有,到底是该怪谁啊! 

第一次说起他,是在婆的窑洞里。我躺在炕上,听婆讲着她的三个儿子。叔父比较淘,不好好念书,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大字也不识几个。年轻时,和另外一个堂弟经常打架惹事,小伙伴给起了绰号“孙武松”和“孙老虎”。十七八岁的时候,祖父带着他在塬上的小煤矿井下驾辕拉炭,个头矮,力气大,反而在低矮的矿道里占了优势。从此便背着冷蒸馍,起早贪黑,往返于六百多米的天地之间,这一干便是二十多年。通往地壳之心的矿道,只有矿灯;爬上天堂之口的绞车,只剩月光。前多年,煤炭行业经过关井压产,取缔关闭了一批小煤矿,叔父自然也告别了他干了多年的营生。 

后来,我听父亲说,叔父在街道干起“钓鱼”了。他拿着麻袋和铁钩,坐在桥下的土堆上,或工地前的空地上,等需要劳力的人前来“下钩”。没有文化的乡下人给这种无奈而苦涩的等待过程,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犹如坐在湖边,看鱼儿嬉戏。身单影孤,天地寂静。阳光下,黑亮的铁钩闪着沉重而冰冷的光,像是那片大地上唯一的繁盛。 

叔父虽身子单薄,力气却很大,时常跟着大货车司机装水泥,别人一次扛一袋,他左右胳膊底下就能夹两袋,有时候左手提起一袋扔到右肩上,一次可摞三四袋。活儿干得好,老板也乐意找他干。水泥得趁热装,时常肩上、腰间烫得起泡,甚至感染溃烂,休息三五天,接到老板电话,又提着麻袋和铁钩走了。他说,干这活儿工资大、挣得多,别人觉得苦,不乐意干,咱干得顺手,反而觉得轻松;再说,咱这些没文化的人,不能吃智就得吃力,不肯多出力咋能行哩?日子咋过呀? 

再后来,我听母亲说,叔父在城里买了房。这些年,他整天“钓鱼”攒了不少钱,婶娘也一直在街道打工,二人合力交了首付,总算住进了城里的楼房。农村人通过劳动能在城里买套房子,简直比登天还难。村里好多人说,人家勤劳,干活实诚,城里买了房,以后就享福了。 

几天前,我接到婶娘电话,说叔父出事了,刚做完手术,右手三个指头没了。我和母亲惊恐地赶到医院,看到叔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右手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见我们进来,他赶忙抬起身子,终于在没能成功之后再一次躺下了,艰难地笑着说,你们来啦。母亲问情况咋样?他又是笑着,说没啥事,指头截了三个,歇一段时间就能干活了。我看见他额头和脖子上冒出许多汗滴。坐在一旁的婶娘说,还说没啥事,昨晚疼得一夜没睡,刚眯了一会,又疼起来了,一辈子就是嘴硬,宁愿自己受苦。说话间,他又是艰难地笑着,瞅瞅我,看看婶娘。 

叔父右手的三个指头是被大车门夹伤的。刚把一袋水泥装到车上,铁门掉了,他迅速抽出手,但抽离手的速度比不上铁门自由落体的速度。三个指头抽出来时,几乎已经没有了肉,只剩下夹杂着血丝的光骨头,医院只能做截肢手术。 

婶娘又说,昨晚准备进手术室,自己疼得直冒汗,嘴里还不停地说,给老板把车没停好,料也没归置到位,让赶紧打电话说一声,不能耽误人家事。 

我落泪了。我仅有的勇气只够用来掩饰自己的懦弱,而最大的坚强是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声色地看着眼前的叔父。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低下头偷偷擦拭眼泪,当我再次抬眼看时,叔父平静地望着天花板,嘴角依然微微上扬。 

我突然觉得,似乎这些年来,我那靠吃力而谋生的父辈们,被快速发展的时代无情地抛弃了,一直到现在。可他们仍然在那片广阔的天地下寂寞而艰辛地劳作,给命运以强有力的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