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玉门

孙阳 

采访团的汽车驶出城区，不久便进入了大山的夹缝，像一叶小舟，顺着山道蜿蜒流淌，逐步向大山腹地靠近。越往里走，路两旁原先并不算粗壮且稀稀拉拉的树木，便愈发壮实密集了。驶进大山深处，已经形成气派的林荫道，浓郁的树冠在上方纵横交错，千姿百态。大自然的杰作所呈现出的艺术画面使人无比震撼。 

时令刚至四月中旬，漫山盛开着的野花儿一望无际，吐露春天的芬芳气息，稍远就显为青色了，抬眼远眺，古老的山脉相连，在白云和淡雾中隐隐呈现出独特风貌，恢弘深沉的气象自上而下，铺满大地。 

进入玉门下起了小雨，汽车驶进门楼，转了一个弯后停了下来，走出车门便有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正前方树下花草掩映，其间横卧一块大石，上刻“玉门”二字，古朴且自然。村委会人员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每人拿到了一把雨伞。走进后院，只见雾气弥漫，环绕青山，与天相接，蔓延四周。雾气并非突然显现，似乎是生在那里，也长在那里，长久地笼罩在群山之间，在苍苍茫茫的山野里微微浮动。大片鱼塘将人的眼眸分成了许多块，目光不知该停留在哪一片是好。微风轻柔河流缓缓，柳枝舒展柔曼，鱼塘水面泛起涟漪，不时有鱼儿露出脑袋捕捉新鲜空气。 

不远处，一只大鹅带着一群小鹅在湖面悠闲地玩耍，几位老人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看着我们，一条大狗静卧在房檐下一动不动。放眼望去，屋舍相连飘出缕缕青烟，树又高又壮，显得屋舍又瘦又矮。茫茫原野之下，无尽的深邃与古老，安静得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我收起了伞，让空气里每一个飘舞的水分子与我亲近，好体悟这方世外桃源般的渭北山水。我觉察到，似乎有许多无形的小精灵向我靠近，在我的脸上跳跃起来。一切竟是如此的鲜活，使我顿然生发出对大自然及其生命力深蕴神气的无限崇敬。阵阵鸟鸣从远山传出，忽远忽近，惊醒了沉醉中的众人。一瞬间，我竟担心眼前的这一切，会在无法预见的某一天，顺着所谓的发展潮流而消失不见，这些长着树木的土地生出楼房，住着鱼儿的湖面变成广场。我的想法使我惊恐不已。 

这不就是诗意吗？多么美好啊！细雨、柔风、大山、河流、鱼儿、屋舍、青烟……未曾寻觅却为你而来，这不就是浪漫的诗人们苦苦追寻一生的理想生活吗？功名利禄恐怕在这儿便不值一提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中年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淡淡地笑着，淳朴的气息蕴满脸面。我看他时，他略显害羞，眼睛转向了别处。我细细地打量着他：六十来岁的样子，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一米六五的个子，黑红的脸庞，沟壑似的皱纹间夹杂着些许岁月的印痕；略显宽大的旧布褂子已被岁月洗刷得褪去了颜色，包裹着精瘦干枯的身子，不过尚显硬朗。 

我拿起相机对着他拍了几张，他不由地微转了头，目光躲开镜头，脸部肌肉跟着抽动了一下。我收起相机，和他拉起家常来。不知什么由头，渐渐地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与远去的那些岁月了。他告诉我过去这里村民的生活状况，哪家日子还算过得去，哪家日子常年揭不开锅；给我们讲述村里的时代变迁与民俗民风，讲脱贫致富手段和奋斗历程……听着听着，我渐渐开始熟悉此地。 

原来，眼前世外桃源般的玉门村多年以前的现实生活完全不同，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加使人难受了。老人告诉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玉门村，曾经是出了名的“垫底村”。1999年村里才通上电，当时全村几乎没有可以出行的路，只能淌着河水向外面的世界试探。这里土层薄，土地贫瘠，只能靠种植玉米和土豆来过活，穷苦是那一代人最深刻的记忆。 

然而近些年，玉门村的带头班子抢抓美丽乡村发展的机遇，积极筹集资金，加大基础设施建设，美化村容村貌，不断提升村子形象。随着照金、香山红色旅游业的兴起，玉门村依托“一村一品”淡水鱼养殖，大力发展起了渔家乐乡村旅游产业，按照“吃农家饭、住农家屋、游农家景”的基本思路，新建了玉门生态苑，以生态旅游休闲拉动村域经济，实现玉门村社会经济与资源环境的良性循环，辐射带动周边村民发展渔家乐旅游。说着如今的生活状态，老人笑了，笑出了声。 

他的回忆像是揭开了我的回忆，我的记忆来自于父亲的回忆，他的童年像是我父亲的童年。在他间断性沉默的时候，好像世界也间断沉默了，那些过去年代的记忆便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里。父辈们的经历与世事的变迁，身为新时代的青年人又能体悟到多少呢？ 

四十来分钟后，我们上了车。老人挥手与我们告别。我透过车窗看到他静静站在那里，像刻着“玉门”二字的那块大石一样古老。车上的我默默无言，心情随着车的远离而愈发沉重，好像真要向世界的尽头驶去。 

我虽不是长在大山，却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对农村生活的艰难深有体会。我的父辈们世世代代在村子里过活，从下煤窑的“淘金者”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再到背上铺盖外出打工的农民工，他们是那样的坚韧和勇敢，又是那样的渺小与卑微。他们一辈子没有说过什么硬气的话，但也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软弱的事，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做人，是他们教给我最根本的为人处世之道，是需要用一生去感受体悟的。 

也如同眼前的老人，大山赋予了他善良、纯朴、豁达、勇敢、坚强……这种善良、这种纯朴、这种对生活的豁达及对生命的敬畏，就像是远处的青山，永不褪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些经历过的痛苦和磨难，都随着路边的溪水流向了远方，汇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它们曾在贫穷的岁月里发芽，在贫瘠的黄土地里绽放，又在历经沧桑的土窑洞里尽情盛开，一朵朵绚丽的花儿，散发出高尚而苦涩的芬芳，滋润了后辈们的心田。 

渐渐地，太阳已滑向彩霞簇拥的西山，而老人的话语和眉眼间的光芒却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久久萦绕，我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他贯通终生的坚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