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土地的父亲

家里仅有的8亩土地被流转了,与前几年流转囤积起来的一批土地集中连片建光伏基地。不同于上次土地流转出去时没有土地了吃什么干什么的愤然,父亲出乎意料地显出了豁达,他明白,这是大势所趋。父亲虽生活在农村,可他思想不落后,看新闻听广播,时常与人谈论国际形势说道新闻里的人物,有时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父亲小时候上过完小,在农村上些年纪的老年人中,父亲是文化人,文化人就应该支持家乡发展。建光伏,这是在脱贫攻坚,是在摆脱贫困,父亲知道。

其实,父亲的豁达里有说不出的苦衷。8亩地里种着庄稼,都栽有花椒树。每年的庄稼收种倒不费事,有比人更显能的机械,省时省力。可花椒这物不同,属热,最喜大热三伏天,在三伏天成熟,在三伏天欢笑,你看,摘回的花椒摊开在大太阳下暴晒,它会欢快地裂开嘴笑。

村里几乎家家都有花椒。花椒树多的,是要叫人来摘的。酷热的伏里天,没有多少人愿意晒着扎着在枣刺窝里挣这份钱。摘椒是慢活,须得耐着性子一树一枝地去摘。花椒树浑身上下长满了刺,眼睛盯得再小心,不提防探进枝叶间的胳膊上手背上会又添一道血口子,手指头猛然间被吸溜一下刺痛,麻辣烧疼感瞬间会传遍全身。因而,摘椒人论斤的工钱年年在涨。父母亲舍不得掏钱叫人,非得自己去摘,惹得姊妹家人也一块上地,等摘完8亩花椒,已是过了秋分快到白露该种麦子了。父母亲年纪大了,体力一年不如一年,两年里,身子骨本来就因疾不利索的母亲,一次在摘椒躲雨的路上摔得手臂骨折,一次摔倒在路边水渠里,一侧身子淤青肿胀了好长一段时间。听着儿女的抱怨,父亲默不作声,好半天,像从撕裂碎开的板结地块里挤出的一句话,好么,流转。

我知道,父亲舍不得离开土地。在父亲眼里,地里似乎有干不完的活。每次与妻儿回家,已至中午两三点,父亲还在地里劳作着。打电话催,电话那头父亲喘着气在说话,听得到旷野的风呼呼的在刮。父亲是地里的一把好手,每年的庄稼就数我们家长势好产量大,羡慕的村里人跑来讨要种子和经验。厚道的父亲如同厚重的土地一样,让来的人都高高兴兴满意而回。父亲承包了村里不到3亩大的梨园,地里套种的庄稼与青菜绿旺旺卯足了劲地生长着,闲不下的他对老梨树进行了改良,嫁接新品种,又新栽了苹果、梅李、葡萄、枣等果树,果子成熟,他都主动招呼路过的村里人进园来吃,走时还要硬塞着让给家里人带上,邻居的孩子们,每天都能吃到香甜的果子。

父亲离不开土地,是因为土地维系着家庭起起伏伏的命运。在苦难岁月里长大的我们兄妹7人,清楚土地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土地承载着这个家庭的一切。父亲脾气不好,至今我们记得在小的时候,他会大声呵斥我们偷懒不下地,会斥责我们地里干活不细心锄草时锄掉了青苗,会阴沉着脸不悦我们对农活技术没很好掌握。苦难的岁月总是拉长着父亲阴沉的脸,我们闷着头的干活,害怕犁耙耕作哪儿有差池引来父亲一顿怒骂。只有在碾打麦子时,看着人手众多的兄妹几个在场上手持扫帚杈耙忙个不停,父亲才会对丰收的繁忙场景露出会心的笑容。现在回想,我们兄妹个个能够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离不开父亲一贯的严苛。正是父亲不惜气力对土地的付出,困难时期,我们一大家子人没有饿肚子。

父亲离不开土地,是因为土地里融入了他太多的的喜怒哀乐。在家庭情况低落的几年里,父亲沉默寡言,他早早地出门上地,很晚了才回到家中。回到家的父亲,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只顾抽着旱烟,许久,吧嗒一下,从他嘴里喷出一团烟雾,罩住他低垂的头,烟雾变淡,变轻,直至慢慢地散开,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父亲似乎一直在想着与土地有关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要是没有土地在一同承受压抑在父亲胸中浓重地忧愁,不知道这个屋漏墙倾的家能否支撑到现在。在儿女们纷纷成家后,父母亲的生日是我们不约而同回家齐聚的欢乐时刻。父亲还是劳作在地里,。在打过几通电话后,他才会扛着锄头或镢头或提着摘有花椒的笼子回家。

现在,父亲失去了他为之忠实了一辈子的土地。

没有了土地的父亲坚持着他的一个心愿———要一辆小型的电动三轮车。父亲一年前就有了这个想法,他要开三轮车拉上工具去地里,运椒送饭会省事的多。看着已近八十,脸上布满沧桑的黑瘦的父亲,想到去往地里的路要上陡坡要立即横穿公路,不该有的想象产生的后怕让我们兄妹包括母亲在内一直反对。父亲知道这都是为他在着想,可他仍时不时提说着车的事,有次径直跑到店里要买二手车,两次把积攒的钱给了我。他后来干脆不说买车为下地了,而是说买了车拉上母亲在村子里转悠散心。现今,没有土地了,不会再有危险路段令我们担心了,而且长时间的拖延使我有了深深的愧疚,我的内心已经开始不安了。我跑着找老年人电动三轮车专卖店,终于看好了店家,说给父亲,很快听到电话那头父亲爽朗地笑声。

第二天,父亲从二十里外的塬上早早地坐车来到了县城。等店主打开店门,也像是等到了店主打开了话门,喋喋不休的开始了对看中的一款老年车的诸多优点的介绍,显然,店主的能说会道打动了父亲的心。父亲从来都没有动过机械,围着车转了几圈后,在店主的一再鼓动下,身体还硬朗的父亲便一抬脚一拧身坐到了驾驶座,试着往前开,试着往后倒,来去几番熟了手,父亲点头就在这家买。阴着的天飘起了雨丝,很快地雨点越来越急。劝父亲缓缓再走,可父亲说有买车送的雨披,再三阻拦不下,只好看着父亲坐在车厢位上由外甥开着驶入雨中。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一霎的功夫天便放晴了。下午回家,坐在院子里乘凉,望着眼前新买的红色的老年人力电动三轮车,父亲忽有些黯然地说,没有地了,买辆车是为有个纪念。怆然的话语里,能够听出来父亲落寞地诉说他执着坚持的歉意,听到这话,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

没有了土地的父亲终于闲了下来,不管什么时候回家,父亲都在家里,似乎就是为了在等儿孙们。然而,歇下来的父亲,却感到了浑身不舒坦。痰多、咳嗽,催着去看大夫,可父亲总说不要紧。等我再问时,父亲已经给同村三姐家忙着摘花椒。电话里他大声的说,身体没事了,好了。

没有了土地的父亲终是割舍不了对土地的深厚感情,他把空麦场开辟平整出了一分多地来种菜。一行行绿油油的辣椒、西红柿、红苕秧苗,一排排用捣碎的细土拥着的干白叶嫩的小葱,全然一个富有生机的小菜园。也是,地没了,麦子也不种了,即将成为历史的碾麦场空也是空着,何不利用起来。干旱缺水,旁边有水窖,方便浇灌。父亲带上我给买的深色石头镜,母亲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弯腰浇水,在夕阳的余晖里,在自然的图景中,留下了一道金色的剪影。

对土地的过分依赖,这或许就是有些历史学家批评的所谓的农民意识里的狭隘,但华夏耕种文明延续至今,几千年沉积下来的朴实纯粹的真挚情感里,农民对土地深沉地眷恋,是与生俱来的,是生生不息的,是永远难以割舍的。父亲是在找回着对土地的怀念。

买回家的老年人电动车停放在院子里敞棚下,父亲没有开着三轮车拉着母亲在村子里转悠,他连巷子口都没有开出过,大概是等村子里的水泥路修好以后吧。静默的车身上落了一层土,像渐渐尘封的一段悠长的记忆,想必父亲每天从它身旁经过时,都会心情复杂地多看几眼,看到它,或许心里会踏实一些。(焦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