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醋

我的家乡商州出柿子醋。其实也不是商州到处出柿子醋,是有柿子的地方出。我们的这个镇出柿子,出柿子醋。人的口味从小时培养起,伴随一辈子改不了,我自小吃惯了柿子醋,等我到了工作地铜川虽已快三十年了,但终是吃不惯这里的醋,觉得不过瘾。柿子醋的味道别于其他醋的味道大约在于柿子醋味道的“尖”,那种尖法实在像无数的针尖轻扎舌头,留着痒酥。

记得我看到一张报上说,人的肠胃有记忆功能,自小吃惯的啥,它就记下了,一辈子难改。这话我觉得有道理。人在很长的时期里总觉得母亲做的饭菜好吃,别的饭菜都不如,那是吃了几十年的口味,把胃口娇惯成母亲的了。有对年轻夫妻,结婚不久,丈夫总怨怼妻子做的饭菜不如母亲的可口,还吵了一宿,竟至说要离婚。这怎么行。我去给做工作。我说,你觉得你母亲的饭菜香,你妻子还觉得她母亲的饭菜香,到底谁的香呢?没有答案。那是你吃惯母亲的,等你把妻子的饭菜吃过了几十年后,你就觉得香了,谁的手艺也不及她。我说,你的孩子过几十年也会觉得他(她)母亲的饭菜香。道理一样。我说罢这些话,两口子竟好了。出门在外的人对家乡的怀念大抵会体会在母亲做的饭菜味道上,回去了就要母亲好好展示一下手艺。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舌尖上中国》,我爱看,家乡的味道太迷人了,那是一辈子的感情寄托。

我的家乡的醋最能代表我们的胃口。一个地方一个口味,我们这里要醋出头饭菜才香。柿子醋是春夏秋三季里用,冬季多是食用浆水菜。浆水菜到不了夏天就瞎。

家乡的柿子并不是专为做柿子醋的,主要是制作柿饼。到了秋天,柿子一律发黄,柿子黄是那种自然黄,是晚露浸泡出的还是风和光在空里像少女一样巧手调和出的,我以为那种黄是齐白石那样的画家也难以调制出的黄。在一片黄里,红的是软甜的柿子,能直接抓来吃,留在树上的乌鸦黄鹂最后也吃了。摘柿子大约在秋分前后。柿子从树上摘缷时总有不注意落下的,烂了,旋不成柿饼,就做醋用。做醋也不容易,工艺很繁,把烂柿子拿回来捂在大瓮里让发酵,发酵后再用麦糠皮搅拌,只有搅匀了才更能充分发酵。这时的瓮里就发热,从外面都可以摸出瓮是温的。时候足了,就过滤出醋,要出三茬醋,头茬醋最好,酸,还清亮,口味绝了。二茬醋次之,三茬醋则口感更次。出醋时,满村飘酸。冷不丁邻居女人就站在门口,“么,出了?”“出了。”那女人还会手蘸一点尝,歪了嘴说:“咦,酸死人。”有柿子怕麻烦的人家,和亲戚家说好,就把烂柿子背到亲戚家让亲戚家做醋,做成了醋两家共用。那时我们小孩总能看到串亲戚要提了一壶醋去,我就曾提过去舅家去姨家,把手提得很困。我十来岁左右时没有开放市场,没有卖醋的,都是家家自己想办法。公社供销社里有卖醋卖盐卖调和的,但路不近,更不愿买的是谁家一年能宽裕出几块钱让孩子拿上提着壶壶去供销社灌醋?虽然灌一次醋要不了几毛几分。钱紧呀!

前两天,家乡一个相识要来铜川办事,问我需要家乡的啥东西他可以捎带一点,我赶紧说你给我带一点柿子醋。他果然带来了一大壶,一进门我就呼叫着说下午咱们吃柿子醋长面。柿子醋真香呀,味儿尖,一下子使我找到了家乡的味道。

随便说说我们那里的柿饼。做柿饼也不易,得把柿子皮旋脱了,再晾半个月,然后是捏,至少捏三遍,捏的遍数越多越好吃,捏多了柿饼肉绵软筋道,入口像细鱼在舌头上动,不忍咽下去。我们从口感能辨出柿饼是捏过几遍的。捏好了就拿出来晾,照太阳,太阳一见,眼看着就上了“霜”,白白的,颇像银耳。霜也甜。家家有柿饼但不多,也算是稀罕物,一年做的柿饼不可能大方着吃,只到了年节才大方地摆上桌,主要是招呼客人吃。平时虽说是主要让老人孩子吃零嘴,但对于孩子却很是防备,大人是把柿饼常深藏在大瓮底,孩子趴着一般够不到,要脚下垫凳子才行。我们在念小学初中时,书包里的书也遭罪,没有清爽过,书和本子常被柿饼染得油腻不堪,书页是甜的。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发生过一起孩子偷吃柿饼死了的事件,那事传播很宽,我们都害怕过。说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偷吃大人埋在瓮底柿饼,因太小,够不到,一头栽到瓮里,那天大人恰不在家,时间久了,孩子死了。这事出得很让人心疼。一时有人说那个孩子太过淘气,有人说那家大人也太过刻薄,孩子吃完算了,非得要留到春节才吃吗。总之那件事我至今记得,每次想起心里都不是滋味。按说那个孩子比我小不了几岁。说到底是那个时代缺吃的,把孩子刻苦了。现在断不会出那样的伤心事了。

有想尝柿子醋的朋友,我家里还有,柿子醋真的不错,尤其凉调菜,吃面条,醋味出头,比吃鱿鱼海参还好。胃口也有脾气,惯出了毛病不好改。我就是顽固分子。(吕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