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者之前的柔弱

近日阅读了王可田的《歌》、《苹果园》和《倾斜的道路》三辑组诗,作为一名逐渐演变、丰富、深邃的诗人,写诗对王可田来说是思考生命的最佳方式,他的诗重视感性,但内蕴丰实,诗思微妙,令人神远。三辑组诗所演绎的生存经验及诗意表达,让我对王可田的诗歌创造才华刮目相看,他以诗歌显示了自己的文学实力。

对于王可田而言,雄壮的诗句与他无缘,傲慢和雄辩与他无缘,有时候,他的诗甚至会给人以柔弱的感觉。柔弱来自于仰望天空、直面存在,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没有屋顶”,“每一个清晨不无意外地醒来”,宇宙间所有个体的生命过程都是一个与时间抗争的过程,可惜的是,个体生命总是时间的战败者;柔弱来自于非诗时代的心灵挣扎,众生欢宴,现世怎会是全部?“搁浅的躯体∕沉沦的躯体∕依然想望别处的生活”,“塞满人的广场,空荡荡的祭坛∕抬头我看见一片星辉∕一道怜悯的光”;柔弱来自于诗人超于常人的敏感和细腻。“轻薄的生命之羽啊∕渴望一只温存托举的手掌”。这是源自诗人内向性格的“物哀”式的抒情与审美。在王可田的诗中,我们能够领受到生活的苦难、人类的尊严和内在的束缚、承受世界的坚忍与真诚,以及地平线上隐忍的希望。对于经历过几十年的准军事化美学、大鸣大放大跃进的政治环境而感觉钝化的当代写作,这种纤细的艺术神经其实是对于美感的挽留,也是对于个人内在世界的沉浸,对于当代诗史高度政治化的僵化声音的摆脱。他相信个体的、日常而微弱的、对雄辩具有天然抵抗力的声音,是人类获得自由的隐秘小径,尽管它曲折而漫长。

王可田这些诗作中,时间与生命,成为每一意象深层的结构形式。从哲学上来说,时间是永恒的、无限的、必然的,而个体的生命则是短暂的、有限的、偶然的。二者的同时共境,本身即构成了突出的对立与矛盾。永劫的时间之中,没有什么能真正留下,人作为一种有限性的时间存在,我们房子在流沙之上,永恒的在者却从未显彰。人生如寄的悲哀、季节流易的敏感、历史变迁的观照,化作诗人对提高生命浓度的渴望、对延长生命跨度的追求以及对生命与自然关系的参悟。徒劳地在“岁月的魔镜前∕我寻找一张不变的脸”,诗人终于承认,“没有一面镜子∕能够拼凑∕我们完整的脸”,因为在永逝的时间中,“无数的我,冲得七零八落∕千里万里,散布岁月的山褶”。时间是宇宙的根本性问题之一,因为谁都无法躲避时间,任何人的存在也总是“在时间中”的存在。正因为这样,人类艺术史上才留下那么多关于时间问题的思考,王可田从那种世俗的、为我们习惯了的、流动不息的时间长河中打捞出来的时间的“定格”,为我们提供了静下心来细细体验生命的可能。

海德格尔认为,一件艺术品,必须是大地、天空、神圣者和短暂者四者的统一。大地指大地上的一切实物;天空指一切天文气象;神圣者指超自然的神圣的东西,“是神性召唤的信使”;短暂者是指世俗的有生死的人。这四者的有机结合,构成了单一整体。王可田的诗作,同样具有上述四者的统一存在,诗的意蕴就是在这四者的聚合体中敞开,此在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在这里现身,我与物、人与世界均处于纯然而然的一元境界之中。在王可田的诗中:天空,是“倒扣的碗里盛满了蓝”,“空荡荡的虚妄之蓝,令人绝望的蓝”;大地,盲歌手,盲人诊所,报废的春天,纸片般的女人,城市的道路不通向远方;神圣者,来自永恒的弧形天穹的蓝色领悟,“亘古如斯的表情∕半是拒绝,半是邀请”;短暂者,栉风沐雨,怯弱地歌唱,扭动身子踢踏黄土。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在神圣者之前,王可田的诗思涵纳着一种人性和生命的永恒。

无论在构思方面,还是在语言表达方面,王可田在诗歌的道路上正在通往优秀,当然这与他长期、大剂量的读写训练以及勤于思考的习惯有关。沉迷于诗中,艰苦卓绝的努力,其结果就是,让诗在笔下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自八十年代末期以来,诗人们那种理论竞技的激情逐渐减退。曾经喧嚣的诗歌史已经留下了教训:诗人们更愿三缄其口,默默写作。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行走,很多时候诗也是茫然的,也许我们会变得更加简单,前程和道路只在行走中。《倾斜的道路》结尾部分,当诸神消退,大地荒凉,我们的存在没有屋顶,王可田提出了三种出路:“我们造屋?在屋内追溯既往?我们勇敢地歌唱?”王可田不会手忙脚乱地造出新屋,因为“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里尔克《秋日》),也不会是耽于过往田园诗梦的怀旧者,他只是一个柔弱而勇敢的歌者。我们存在,神圣生命的存在就多了一份光辉的证据。

宇宙无边,天地也太广大了,在天地之间,其实我们的诗思早已变得纤细弱小,有时让别人看不见。但我们必须心明眼亮,必须信心十足地走下去,诗便可以突破那小小的灯光,与生命一起明亮起来,“绿色泉水喷涌的苹果树披覆着火焰”。

诗人行走着,怀着对世界的永恒的未完成状态的尊重,这就是希望所在。(作者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大人文学院副院长)